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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章 我想活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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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聽到這樣熨帖的話,應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。

我小幅度地側頭,看向罔樨的面容。他正低頭擺弄著手中的羅盤,罔樨一旦沈靜下來,便會顯得格外儒雅隨和,讓人完全想象不到他上房揭瓦下地攆雞的模樣,可我同樣也熟悉那些模樣,非常非常熟悉,畢竟這張臉我看了無數次,或笑或怒,或恍然大悟,或心緒萬千,每一個表情都那麽生動,好像每看一次,我心裏的喜歡就增加一分。回想過往,多數時候,這愈積愈多的喜歡讓我無所適從,好似心裏墜著一個泉眼,沈甸甸的,冰冷冷的,泉上重雲如蓋,泉下幽深淒清,稍稍觸及,便僵了四肢凍了心智,因此我不敢輕舉妄動,終日惴惴不安,生怕稍有不慎泉水便溢出心門。

我總是畏懼著倉皇失措自亂陣腳的時刻,怕自己的感情暴露於人前,怕得不到該有的回應,怕自己配不上他,怕會拖累他,怕他對我的所有感情都已消耗殆盡,怕到做了縮頭鵪鶉,所以只能徹底將那泉眼封鎖起來,不與人說,自行否認,自顧自地躲起來,將千頭萬緒打成個滑稽可笑的結,然後潦潦草草地說一句,“我認命了。”

可我真的低估了罔樨。

罔樨總是拉著我的手,放慢了腳步和我一起向前走,無論是兒時還是現在,他始終在包容著我的一切,就像是理所應當之事一般,他一直在告訴我“沒關系”、“沒問題”、“交給我吧”,即便是使壞的時候,眉眼間也透漏出肆無忌憚的笑意,絲毫不管我會為他心動到何種地步。我想他大概是有些遲鈍的,這才給了我做那麽多出格事的機會,可就連遲鈍,他亦遲鈍得恰到好處,便是情況已經淪落到最糟糕最危急,而我背著明晃晃的嫌疑,在連思璋和汝筠都不敢相信我的時刻,他也還是在無條件地信任著我。

正是因他而生的泉眼,一直都在柔潤著我貧瘠不堪的內在,若我命中有十分的明朗,其中九分都是他帶來的。如果我從未遇見過罔樨,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,也許仍是在某處安穩地活著,但一定不會比今天更好。

事到如今,明明是自身性命未保之時,他卻還是一如既往地信我,和我一起坐下,對我說出這些話……

真是……大傻子。

罔樨察覺到我在看他,於是也看向我,忽然笑起來:“我總覺得這兩年的事,比過去十幾年的事加起來都要多,日子也過得特別慢,但總算是……捱到今日了。”

我點點頭,徹底放松了已經麻痹大半的身體,將頭靠向罔樨的肩膀:“是啊,總算到今日了。”

“你還記得這個嗎?”罔樨放下手中的羅盤,忽然從身後摸出了玉笛,這玉笛即便在光線如此昏暗的地方,仍然流光溢彩,這樣絢爛奪目的物件,我只見過一件,是老主母留下的那柄傳家玉笛。

如此好看,又是罔家傳給長子內人的寶物,怎麽會輕易忘記呢,我慢慢地點了點頭。

罔樨將玉笛橫置面前,又用臉側碰了碰我的頭頂:“我答應過你,要吹給你聽的,如今我終於找到了最合適的笛膜,可以兌現諾言了。”

那個諾言還可以生效啊,真好,如今,我已也沒理由再拒絕了,就算是做夢吧,我也想做個美夢。

強撐起精神,我笑道:“那你要吹什麽曲子?”

“你先聽,邊聽邊猜,”他的聲音有些顫抖,“聽完了,再告訴我答案。”

我依他所言,閉上雙眼,只聽到罔樨做了一個深呼吸,耳邊隨即響起了笛音,柔婉的樂音娓娓傳來,飛泉鳴玉,聲如貫珠。可惜這本是歡喜的曲子,他卻吹奏得不太歡喜。

罔樨以前未曾認真學過吹笛,今日已經吹得很好了。他現在的技藝,想必是在這一年中,抽出了處理青銅派事務外的空餘閑雜時間,慢慢練出來的。

我本以為經過華玉門密室那一遭後,他即便不想與我斷絕關系,至少也得要生氣,氣個一年半載的。可現在看來,他對我卻是格外地好脾氣,未曾想過要與我分開,不然他的笛聲不會如此熟練。

這樣的罔樨……我怎麽舍得離開他。

上一次在懸崖下,我覺得死掉也沒什麽關系,可現在,我卻一點都不想死了。

我想回青銅派,想繼續做副掌門,和不思上進的家夥們鬥智鬥勇,去餵後山的雞狗貓兔豬羊,把各種奇怪技巧一一傳授給墨夷長老,悄悄撮合思璋和汝筠,再幫思思尋個更好的活計。

這一次一定要押住掌門,讓他再也沒時間輾轉各地風流浪蕩,和他攜手共建青銅派的美好明天,讓他把這些年推給我的事務全部補回來,仔細嘗嘗給青銅派當牛做馬的滋味,再和我一起……一起活很久很久。

真舍不得啊,好想活下去啊。

可是,眼睛已經睜不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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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思思很快就想到了醫仙,醫仙手下弟子眾多,便是在青珠鎮附近也是有人的,衛菡萏遮了面,化作鮫人,走水路帶著柳思思去尋人手,倒也恰巧逢醫仙外出至此,做了條件交換後,醫仙帶著一大幫人馬殺至青珠鎮。

但是,普通人類在陸上趕路的速度,到底比不過鮫人在水中游動的速度,再到客棧前時,已經是次日清晨了。大夫打架不動手,只像不要錢似地下藥,那些守著客棧的瘋人紛紛倒下,靈活的大夫們便飛快地撬開了封板,客棧甫一打開,衛菡萏立刻沖了進去,只一瞬便找到客房中罔樨和王一,同時,她也看到了地上的羅盤。

“衛……衛姨……”柳思思不敢進屋,她已經不敢面對現實了。

衛菡萏面容平靜:“來個人,和我一起把他二人擡出去。”

柳思璋立刻上前,架起兩人,飛奔出客棧,衛姨不著痕跡地收起了地上的羅盤,一同出了客棧。

醫仙正在外面和弟子架設醫棚,罔樨和王一被送入幔帳下,柳思璋和柳思思都被擋在外面,兩人都極為緊張,只有衛菡萏氣定神閑地坐在一旁,就好像已經預知了答案一般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醫仙終於走出了醫棚,柳思思楞楞地看著他,等著他開口說話。

醫仙斟酌再三:“罔掌門救回來了,可你哥哥……”

柳思思一聽,腿立刻軟了,柳思璋甚至顧不上扶住她,只呆呆地聽著。

見慣死傷的醫仙見他們兩個這般模樣,還是嘆了口氣:“還是……太晚了。”

一旁的衛菡萏垂下了眼眸,她站起來,一步又一步,慢慢走進了幔帳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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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烏喵喵叫了兩聲,將頭拱到了墨夷杞的左手手掌下,墨夷杞就順勢摸了它幾把,老烏被揉得舒舒服服,又喵嗚一聲,然後把肚皮也翻了出來,耀武揚威地瞇起眼睛笑起來。

其實也不能說是笑,貓哪裏會耀武揚威地笑,只是在容成尋看來,這貓實在得意得很,似乎是在故意氣他,那張丁點大的貓臉上,好像寫滿了“你看你看,他在摸我,但是完全不理你喲”之類讓人怒氣值暴漲的句子。

自從容成尋上次發現老烏進行異樣行為後,他就再也不能正常地看待這只貓了——這貓居然背著墨夷偷偷嗑瓜子。

嗑瓜子!就從盤裏拎出瓜子,再用兩個爪子捧著瓜子,蹲在桌上磕,磕完了還知道把瓜子皮放在紙上,最後還會用紙把瓜子皮包成一團,叼著帶走。

雖說貓都有可能會偷偷幹壞事,但是,一只正常的貓會瞞著主人偷偷嗑瓜子?磕得還這麽講究,甚至都知道消滅證據,無論怎麽看,這都不像是尋常的貓能幹出來的事吧?就算他懷疑這貓成了精,那也是有據可依的。

該不會是哪個妖精變成了貓,一直纏在墨夷杞身邊吧?看它現在這副討打的樣子,肯定是非常喜歡墨夷杞了,不知道茅山那些人管不管這事啊……

腦補得越來越多的容成尋開始吃老烏的飛醋。

“隳玉門這麽閑?”

就在容成尋和老烏進行眼神對峙的時候,墨夷杞忽然出聲了,他原本是在看青銅派分部的季度報告,近日來門派裏人手不夠,他忙得焦頭爛額,擼了一把貓倒是暢快了些,可不知為什麽,老烏不看他,卻定定地看向了別處。

墨夷杞順著老烏的視線看去,這才看到容成尋,他真是忙昏頭了,居然連容成尋是什麽時候來的都不知道。

被墨夷這麽一問,容成尋忽然意識到自己心思何等可笑,於是不再去想妖魔鬼怪,而是正了正身子,端正地回答道:“門主盡職盡責,玉柚也是工作狂,我很閑。”

“……你是來炫耀的嗎?”墨夷怒目而視,因為過於用力,兩邊的臉蛋都鼓了起來。

看著這兩個臉蛋,容成尋忍不住想笑,可他一笑,墨夷就更氣了,三下五除二將懷裏的紙張分成兩摞,一摞拍在老烏身旁,一摞塞進容成尋懷裏:“既然這麽閑,那就來幫我幹活。”

“啊?”容成尋下意識地接過懷裏的紙,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,“這可是你們青銅派的東西,給我這個外人看,沒關系?”

“我派的掌門副掌門皆不見了,這種大事都沒關系,區區資料外洩,還值得怕嗎?”墨夷整了整桌上的紙,露出惡狠狠的眼神,話語中間還夾雜著牙齒摩擦的聲音,“而且你也不是外人……”

容成尋瞠目,懷裏的紙張都落到地上,他驚奇地望向墨夷杞——墨夷杞向來沒什麽戀愛意識,居然能說出這麽直白的話,他第一反應是驚詫,然後才慢慢笑起來。

“你你你在想什麽?”墨夷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不太對,臉緊接著就變紅了,眉毛也跟著豎起來,“我的意思是,你欠了我的債,那你就是我的資產,自然不是外人,你別瞎想!”

容成尋微微皺眉,但也沒生氣,而是拾起紙張,頗為惋惜地重重嘆氣,就這麽一邊長籲短嘆一邊看著報告,雖然什麽話也沒說,但卻讓墨夷杞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什麽很對不起他的事。

“不準嘆氣。”墨夷說道。

容成尋依言收聲,眼神憂郁,看一會報告,看一會墨夷,就這麽交換著看了半晌。這視線刺得墨夷連手上的報告也讀不下去了,紅著臉站起身,繞過桌子站到了容成面前:“你今日原來是找茬來的?”

“我要是找茬,早就該動手了,可我現在還在幫你看報告,可見我心懷善意。”容成尋做無辜狀。

“你……”墨夷氣惱,開始原地跺腳。

“嗯,我。”容成倒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,繼續低下頭去看報告,“你要是再耽誤工夫,今晚又要熬夜了,我是不介意陪你熬夜,但被旁人看見我倆一起通宵,說不定要講些閑話,即便是閑話,但也是真話,我確實同你有些什麽,你沒辦法反駁,但你聽到那些話可能會惱羞成怒,為了避免這份無法反駁的羞恥感,你還是快些回去看報告吧。”

墨夷被這番話激得血上頭,這顯然是報覆,容成尋在報覆自己剛剛那句“你別瞎想”,所以才拿話激他,還偏偏一副“我最純良”的樣子,又可惡又……又有可愛。

覺得自己真的沒救了的墨夷杞,頹然地回到了座位上,他頗不明白,之前少言寡語還很別扭的容成尋怎麽就……就變得這麽會說話了,說起來,自從互通心意後,容成尋是一日比一日不講究,就差把“馬叉蟲”三個大字頂在腦袋上了。容成尋是越來越會運用語言的藝術,但別扭這點倒是一成不變,所以在容成尋身上,時不時就會出現一些他難以招架的言行舉止,搞得墨夷是天天臉紅心跳牙癢癢,一顆心上躥下跳忙得要命。

雖說這也不是什麽壞事,但就是……嗯……有種被容成掌控住了感覺,搞得墨夷杞時常懷疑自己,自己是不是不該這麽早就向容成尋表白?

想到此處,墨夷杞又去看容成尋的臉,容成尋還在看他,甚至還笑出聲來。

瞧瞧這家夥的嘴臉,還真是得意啊!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“必須到了暮春,枯草盡去,才有真的青山綠野的出現,而天地為之一新。一年好景,無過於此時。自然對人的恩寵,也以此時為最深厚了。”——豐子愷

非常非常喜歡的一句話,感覺放在這裏很合適,春天快要來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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